“去德黑兰,你随身携带的书籍会是哪一本?”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
(相关资料图)
我的回答半认真半开玩笑,除了自小背下的世界历史,古老帝国和它的“王”们,大侠笔下的“小昭”,大概是我最早知晓的“波斯”人,而且还是个武功高强的美丽“教主”。
“德黑兰举办第七届亚运会时,你还小。”
1974年的我,的确还小,大概就只认得卡片上乒乓球之类的文字与图样。
“看看《小鞋子》。电影里有一场赛事,一个男孩的内心角逐,一场男孩与自己的极限较量。”
关于德黑兰,我平日关注的重点,是它在海上和陆上两个“丝绸之路”中的独特位置,通过电影了解这个城市,倒是观看的另一个视角。
德黑兰有非常优秀的电影人群体。不同于好莱坞的电影,那些电影没有大投入大制作,它们以温暖、真实和力量打动观众,在国际影坛为伊朗电影赢得一个又一个高光时刻。
“它们塑造女人,刻画小孩,直面成年男人的痛苦,讲述生与死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他们中有一位名叫阿巴斯的著名导演,曾数次来到杭州,准备拍摄一场名叫《杭州之恋》的电影。
奔跑吧,小鞋子
有那么一场绝无仅有的跑步比赛,男主角不要冠军,不要亚军,所有的努力就奔着得季军。因为季军的奖品是一双球鞋,他承诺要送给妹妹的奖品。为此,当他遥遥领先时,他回头放慢让一名参赛者先跑一步,紧接着再让出一名。谁知却冷不防被后面的一名男孩使坏绊倒,终点临近,重新爬起的他不顾一切,慌乱中拼命向前冲去……
与影片中站上冠军领奖台却噙满绝望泪水的男孩互相凝视,我的泪水和着他的泪水,打湿了屏幕,打湿了心情。那一刻,我明白为什么这部名叫《小鞋子》的电影获得了7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为什么34万人给这部低成本的电影打出了9.2的高分。
电影《小鞋子》海报
1974年德黑兰第七届亚运会,伊朗的富裕发达,已让不少国家的人们震惊。
德黑兰第七届亚运会会徽
1959年出生于德黑兰的导演马基德·马基迪,却在1997年拍摄这部《小鞋子》时,把情节的展开设置在一个穷得交不起房租,兄妹俩只能轮换着穿同一双旧球鞋飞奔去上学的穷苦人家。导演说,是美和诗性表达的需要,是他对那个阶层和那种生活的理解,加上导演本人童年经历的一些融入,形成了影片这样一个叙述语境。
《小鞋子》并非一部典型的体育电影,影片以性格塑造和人性美的诗性展示为主。年少的哥哥阿里和妹妹莎拉明理、仗义,担当,把所有艰难和委屈往自俩身上扛。
《小鞋子》的环境局促而逼仄,那条来回家与学校之间的小巷,几乎就是年幼兄妹童年生活的“主场”。错时上学,在隐秘的角落仓促换鞋,分秒不敢停留的拼命奔跑。生活如此艰难,但当他们好不容易发现妹妹失落的小红鞋穿在一个盲人家的小女孩脚上时,他们放弃了索回,怀抱深深的失望回家。
日思夜想的鞋子,毫无盼头的日常,经由一场孩子间的体育长跑比赛,将情节推向高潮并打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比赛前,还出现了老师向小选手们交代“体育精神比名次更重要”这样的场面。影片的最后,阿里把磨满水泡的脚伸进水池,一群红色的鱼游弋在他的脚边。家门外,阿里父亲捎着给兄妹买的新鞋,正往家里赶来。
奔跑着的小男孩的身影,也出现在前辈大师级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下称“阿巴斯”)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不过这一次,男主角巴比·艾哈迈德波是为了寻找同桌,亲手把他的作业本送回到他那里,以免因再次未完成作业第二天被老师责罚甚至开除。
阿里在奔跑,巴比·艾哈迈德波在奔跑,许许多多的男孩在奔跑。小鞋子变成了大鞋子,再变成专业的跑鞋,镜头从鞋子的特写往上移,那些奔跑着长大的孩子,不少变成了田径场上的名将,他们不会忘记,曾在第一届亚运会获得男子5000米金牌和3000米障碍赛跑银牌的伊朗选手巴邦巴希,将1974年德黑兰亚运会的圣火点燃。
尽管体育电影在伊朗并不多见,导演还是对这一领域的题材和元素抱有充分热情。《小鞋子》的导演,就曾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执导了以透过孩子视角展现北京的宣传短片《飞扬的五环》。作为伊朗优势体育项目的足球,更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出现在伊朗影片中。
2008年北京奥运会“国际导演拍北京”宣传片
如果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的《越位》讲述了女性足球球迷沉重的故事,2019年终究还是迎来了500名伊朗女性入场观赛的权利。而在阿巴斯《生生长流》中出现不多却贯穿始终的“足球”,几乎是人们困顿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你知道球赛几点直播吗?”
“七点开始九点结束。但已经知道谁会赢了。”
……
“地震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大家都在悲痛中,你们还要看比赛吗?”
……
“世界杯四年一届,生活还是要继续。地震四十年一次……”
除此之外,关于足球的对白,也在《生生长流》中的父与子、小朋友与小朋友间进行。
如导演马基本德·马基迪所希冀的,他的电影所表达的生活世界,应当是和平、安宁与美好的。
“足球运动员在主场踢得更好,尽管比赛规则到处都一样。我最好的作品很可能就是我在家做的。”阿巴斯用这样一个比喻,表达了与后辈导演马基德·马基迪同样的对自己家园的深情。
获戛纳影后的德黑兰女演员
呼声归呼声,花落谁家由不得影迷。
当韩国导演朴赞郁以《分手的决心》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时,伊朗女演员拉扎·阿布拉希米凭主演《圣蛛》女主角“封后”。
电影《圣蛛》海报
那已是2022年,戛纳时间5月28日晚,第75届戛纳电影节上的往事。
为汤唯感到遗憾的同时,影迷给了《圣蛛》另一种关注。女主演拉扎·阿布拉希米和该片导演阿里·阿巴西都出生于1981年的德黑兰,用时下的话说,是两位德黑兰的“80”后青年。
“你说你爱我时,你的爱结束了;当你的爱结束时,我的爱开始了”。看过《分手的决心》的观众,应该很难忘记,宋瑞莱(汤唯饰)决绝奔向大海前,车窗内那段美得心碎的经典演绎。
制作上的精良与特效、悬疑片情节的一波三折,以及影片整体的审美与悲剧性……所有《分手的决心》拥有的这些,让汤唯在之后不久横扫韩国春史电影节、釜日电影节、青龙奖、百想艺术大赏和亚洲电影大奖等多个影后。这也算填补了粉丝对汤唯错失戛纳影后的“意难平”。
与《分手的决心》不同,甚至也与很多描述连环杀人案的片子不同,《圣蛛》的重点不在追捕杀手“圣蛛”的过程,且凶手的身份也不是到后面而是在剧情过半时就已揭开面具。尽管如此,作为女主角的女记者,在推动连环杀人案真相的调查中,依然遭遇了包括来自民众等多个层面的重重阻挠。
悖谬和意味深长的是,评审几乎总要对原本如此不同的作品进行比较,并最终选出“最佳”的那个——因为规则就是如此。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站在今晚的台上”;
“但我最终还是带着奖项站在了这里”……
拉扎·阿布拉希米的获奖感言,说的既是女演员本人,也是拍摄《圣蛛》的不凡历程。前者暗合了女演员从家园流落到异国重新摸爬滚打的演艺成长之路,后者包括这部影片最终不是在伊朗而是在约旦拍摄而成,并且即使在获奖后,影片依然遭遇的一些抵制。
客观说,《圣蛛》的观影感受压抑而沉重,基于20多年前真实案件改编的情节,亦无法规避暴力与血腥。但在那样一个影片设定的背景、基调与氛围中,同样潜藏和生长着“根深蒂固的传统与现代精神之间”的一种张力。女主角无畏的勇敢与真实的恐惧,她的韧劲,以及最终取得的有限度的胜利,就是影片仅有和全部的光亮。
也许,当导演将那样一个犯罪惊悚片的选题,片中底层女人的生存窘境,以及女主角的锲而不舍,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让罪犯落网的努力与抗争过程呈现出来时,那份勇气首先就已经打动人了。
影片情节展开的地点并非德黑兰,而是在伊朗第二大城市马什哈德。导演选择在“圣城”马什哈德讲《圣蛛》这样一个故事,应当是基于他对影片事件真实土壤与文化的考量。此外,早在影片获奖之前,无论导演还是女主角都已离开德黑兰多年。拉扎·阿布拉希米是法国演员,她多年前的“出走”与其说是“出走”,更像一场向死而生的“天涯亡命”。阿里·阿巴西则是丹麦籍导演与编剧,移居他国既因学业深造所起,或还有他后来做出选择的其他理由。鉴于他们长期处于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活在别处”的境遇,观众是否会对影片的“伊朗性”产生疑问甚至提出质询?
一些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节”“展”中,会有一些起初在本国未被引起充分重视,或者带有强烈批评意味的作品,在国际上反而容易获奖。不能排除在一些情况下,话语霸权和价值输出会直接或间接影响评审的结果,但对于权威和公认度相对高的奖项,受众尊重它专业判断的那些部分,内容创造者珍视评审委员会赋予的荣誉。
“我在这里,但我的心与伊朗的男女同胞在一起”……
当拉扎·阿布拉希米以戛纳影后的身份如此发表感言,至少有不少观众,会只从电影艺术本身出发,相信她的勇敢与真诚。
阿巴斯和他未完成的《杭州之恋》
在尝试开启德黑兰的认知之门时,我有幸认识了阿巴斯。这位天才的德黑兰导演给我的更多惊喜与遗憾,是他已经开始却终未完成的《杭州之恋》。
循着阿巴斯的电影地图,我们进入《樱桃的滋味》。一个名叫巴迪的中年男人,计划吞下安眠药,然后躺在德黑兰郊外路旁的一条沟里。他在寻找某人帮他自杀,一个能在次日早晨用土把他盖住的人。“求死”的线索,让人想起《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的瑞典电影,还有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维罗妮卡决定去死》。通常看,以“决定去死”命名的作品,主人公最后都不会死。因为在他们决定去死的过程中,很多“意外”会发生,他们不是死不成,就是不想死了。
死在本质上是极其个人化的事,若不是飞来横祸毫无防备,则有可能处心积虑计划周详(因疾病而逝不在此列)。死不动声色,它不声张,亦不告别,去了就去了,随风而逝。
《樱桃的滋味》的结构取自一首关于蝴蝶的波斯诗歌,蝴蝶绕着烛火飞,离火焰越来越近,直到被烧毁。巴迪驾车四处跑,直到掉进他为自己掘的坟墓。影片故事的灵感来自一个男人被狮子追逐的传说:跳下悬崖的男人被山腰上的根茎接住,而两只老鼠却正在啃咬接住他的植物根茎。在如此提心吊胆的情况下,男人看见山腰上长着一颗草莓,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摘草莓,并把它吃了。
电影《樱桃的滋味》海报
作为一部成功的心理剧情片,《樱桃的滋味》曾获第50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金棕榈奖,但阿巴斯这场电影的意义,也许更在于他对此后同类主题作品的启示。
与“死”相对,阿巴斯另一部为他赢得世界声誉的影片叫《生生长流》。片中讲述一位电影导演驾车回到伊朗的一个地区,几年前他曾在那里拍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而最近那儿遭遇了地震,他要去那里寻找曾在他电影里扮演主要角色的两个孩子,确认他们是否安全。
与王家卫的《蓝莓之夜》类似,《生生长流》属明显的公路片类型。阿巴斯让一位演员驾驶着他本人的路虎,边走边停向沿途路人展开灾难情境下对“生”之理解的追问。
电影《生生长流》海报
影片设置在地震发生三天后的时间,实际的拍摄却在几个月后才得以进行。地震中,各有各的不幸。大片房子受损或倒塌,无数家庭的亲人遇难,满眼疮痍荒凉,生活依旧在持续。该结婚的不等各种各样耗时长久的祷丧,不管怎样都结婚。山坡上竖起了天线,毕竟世界杯四年才举办一次。世界会比任何个体的命运更长久,“我们”是短暂的。重建家园,供养家庭,生还者本当如此,其他一切都是浮华。
“当我要求经历了灾难的人们把他们抢回的少数财产放得杂乱些,很多人拒绝了……有些人为了拍电影还借了新衣服来穿。他们的生存本能是强大的,一如他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维持自尊的渴望。”
“旅途的想法,从一点挪动到下一点,在伊朗文化中很重要”,在阿巴斯看来,“路表达了人们寻找必需品,寻找永远不安的灵魂,寻找不结束的探索”。
曾计划于2015年5月第五次来杭州的阿巴斯,在2016年7月4日逝世,他酝酿并筹备了许久的《杭州之恋》,由此停留在深长的“未完成态”。
从对应“死”“生”主题的《樱桃的滋味》和《生生长流》出发,途径阿巴斯乡村三部曲中的另外两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与《橄榄树下的情人》),再到阿巴斯分别拍摄于欧洲和日本的《原样复制》与《如沐爱河》——当阿巴斯像他在工作坊的实践课中那样把未竞之作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该如何对着他早已确定的主题“接着说”?
回望阿巴斯生前的四次杭州之旅,2014年12月的那次,他曾经去过书店买关于中国的书。相信那些书中,至少有一本关于东方的诗歌,因为诗,向来是他电影灵感的源泉。入乡随俗,他会读杭州老市长苏东坡的诗吗?当然未必,但他的《杭州之恋》一定是诗性的。
2014年6月,阿巴斯的首次杭州之旅,他戴着墨镜、手持DV随时拍摄行走的姿态,似乎再次跟自己也是他面前的中国朋友说,“为什么导演不能够直接以影像开始呢?”“不用词语的思想、感觉和表达不仅可能还应该被鼓励。”在充分领略过人间天堂的美景后,阿巴斯的《杭州之恋》,要更多让影像本身来传达吗?
2015年5月,阿巴斯第三次来到杭州,但那次他还带来了一名德黑兰的女演员Afsaneh Pakroo,阿巴斯带她去了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凤凰国际创意园,还去了元谷创意园和LOFT49创意产业园。Afsaneh Pakroo能说简单的中文,那是她专门花两个月特意学的。导演是要她用中文向陌生人发问吗?因为“向陌生人问路”曾多次出现在阿巴斯过往的电影里,它将一如既往成为导演对杭州兼具诗意及哲学意味的探寻与打开方式?
阿巴斯的最后一次杭州行,停留在2015年的9月,数次与杭州的接近、熟悉与对话,让他确定将上天竺的法喜寺和小河直街作为电影的取景地。10月10日,北京的798艺术区,阿巴斯与新闻媒体的见面会,预示了电影会讲述一个伊朗女学生在杭州的一段历程。
想象阿巴斯的《杭州之恋》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奇特经历,因为只有在无数次地走进他的电影后,这种想象才有了依据与方向。阿巴斯说他喜欢半完成的电影模糊的样子,因为他是一个要求观众比平时看电影做更多努力的导演。在某些瞬间,我想让那个从法喜寺往小河直街走的德黑兰女孩,经过亚运会的电竞场馆体验电玩。因为阿巴斯的电影,原本就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游戏。就像他把自己躲起来玩失踪不再见我们,不过是朝向一种把更多责任交给演员和观众而导演最终可以被摒弃的情形的旅程。
阿巴斯之后,伊朗导演与杭州的互相选择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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